摘要: 贾克梅蒂追求从视觉到内心的真实,击倒思想先入范畴的本身,依靠本质的直觉去观察物象,以自己的心灵直接触摸世界,以一种超感觉的心的本质来看望这个世界及人生。贾克梅蒂的作品总是在真实与幻境,虚无与存在之间徘徊。他的这些艺术理念与中国传统的禅宗精神的共通与殊途同归,使贾克梅蒂的艺术超越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思维格局,存在于同一的思想境界之中。
关键词:贾克梅蒂 禅宗 自性 视觉 虚空
贾克梅蒂(Giacometti,1901-1966)是当今西方现代美术史上的重要人物,他以独一无二的视觉体验开启了具象表现艺术的新视点。通过对贾克梅蒂艺术和禅宗思想的对比研究,可以发现他的艺术理念与中国传统的禅宗美学思想具有的兼融性。这种精神上的共通与殊途同归,使贾克梅蒂的艺术超越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思维格局,存在于同一的思想境界之中。
以下分别从心灵的感受、自性的追求、境界的虚空三个方面去分析贾克梅蒂的艺术和禅宗思想的兼融共通。
禅宗强调“心”的地位和作用,肯定个体心灵感受的唯一实在性。禅宗认为,一切法皆从心生,“心”是世间一切事物和现象赖以存在的根本条件,是宇宙万有或森罗万象得以产生的本源所在。禅宗主张“心”是世界的本源,由此“心”也就实际上成了“万法”的创造主,而“心”所显现的世间一切事物和物象如梦幻泡影,心是唯一的实体,唯有个体心灵感受才具有实在性。在禅宗看来,审美是一种不同于感性认识,也不同于理性认识的心灵体验,是一种由感知、理解、情感和联想等多种心理因素积极参与活动的直觉感受。当禅宗佛学渗透到艺术和审美领域时,在艺术领域出现了与以往描写主体和客体和谐统一的艺术不同的、以表现个体心灵感受为基本内容的艺术。这些艺术作品虽然缺乏面向社会,兼善天下的博大胸襟,也大多缺乏心向自然,礼赞生命的磅礴气势,但在表现个体对人生意义的探求和对宇宙本体的沉思上,却具有以往一味描写主题与客体和谐统一的艺术远所不及的思想深度。
贾克梅蒂所要寻找的,正是由视觉到内心的真实。他明确地把视觉模式的发现定义为绘画活动的本质。贾克梅蒂认为,物象是人的内心所意识的对象。同一物象在内心不断生成、不断流变的意识流中就会构成无限多的意象,同一事物的对象其实就是“无限多的意象群”的结合物。当贾克梅蒂提出视觉模式的问题时,他向人们提示了观察与观察之间的差别之巨大,客体的真实与眼见的真实有多么的不同,突破了人们头脑中对造型问题固定不变的看法,证明了一成不变的外部世界的景象是不存在的。对贾克梅蒂而言,这个视觉真实的追问者,只是想要画他眼睛所看见的,并不是复制他所看见的。需要指出的是,贾克梅蒂所谓眼见的真实,是一种带有主观的真实。他所看到的所复制的对象正是人的意识所面对的对象,是自己的心眼所见,真实即是由心出发而对物象的一种创造。这正与禅宗法由心生的观念相契合,“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故知一切诸法皆由心造”(断际禅师《宛陵录》)。
[1]相由心生,境随心转,贾克梅蒂正是以“心”作为唯一的实体,以心转物而不被物象所惑,用个体的心灵感受去物象的真实。
二、自性本自具足
禅宗认为,人的自性本来是纯真、洁净,无烦恼,无迷妄,无污染的。这种纯真的自性便是佛性,因此只要能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便是觉悟,便能成佛。 “自性本自具足”,高扬的是主体“自性”的意义和价值,一切众生先天具有独立自在的、圆满自足的、清净无染的“自性”。也就是说,佛不在身外,也不在心外,佛就在“自性”中,就在“自心”中,只要体悟“自性”之所在,即可得到解脱、获得自由。本性本自具足,强调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个体生命的真实体验,坚持的是一种众生成佛不靠外在任何力量的自己解放自己的立场,也就是不承认救世主、也不承认外在的任何偶像和权威。禅宗敢于向传统发起挑战的胆略和勇气,在历史上一定程度地扮演了反对旧传统的“先行者“角色。
自性虽然本净,但人自生下来后,由于不断接触到外界见闻知觉,所以清净的自性被污染遮蔽了,只有去迷、去执,才能识心见性。禅宗这一思想的影响,在美学思想领域中体现为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在艺术创作领域中,则代表了一种敢于与抱残守缺、泥古不化、拜倒在前人脚下的守旧风气进行斗争,追求艺术个性、崇尚艺术独创的精神。明代后期李贽的“童心说”就是个典型的例证。李贽讲的“童心”即是人生最初的“一念本心”,“童心者,心之初也”,“绝假存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李贽《焚书·杂述》)。
[2]这种“本心”,不曾受到外界的污染,正如禅宗所说的“人性本净”。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对外界的见闻不断加深加广,所懂的道理越来越多,于是为了好美名、避丑名而尽量掩盖装饰自己,童心为虚伪所蔽,也就渐渐消失殆尽。而人要恢复并保持“童心”,就必须摆脱理学的束缚和影响。毋庸赘言,李贽笔下的这一“绝假存真”的“心之初”的“童心说”,就是直接蹈袭禅宗的“自性本净”的“自性说”。
贾克梅蒂同样希望抹去主观的视觉经验和意识成见,完全依靠本质的直觉去观察物象,或者说是用眼睛去思考问题。波特莱尔说过:“天才不过是童心复活……艺术家的宗旨就是寻找出一种最接近自然的视觉的形象来,这过程其实就是回归儿童期的过程,是回归到世界还处于混沌状态的过程。”
[3]贾克梅蒂认为:“艺术只不过是一种看的方式,我只不过照自然摹写……但重要的是要避免一切先入之见,试图只看那些真正存在的东西。”
[4]当人们在不自觉地被某种习惯的视觉模式所束缚的时候,贾克梅蒂提出的新视觉模式突破了人们头脑中对造型问题固定不变的看法,证明了一成不变的外部世界的景象是不存在的。他向人们提示了观察与观察之间的差别之巨大,客体的真实与眼见的真实有多么的不同。贾克梅蒂认为画家的使命是打破人们熟悉的或由前辈建立起来的视觉模式,不断发现新的视觉模式,避开一切关于事物对象自身以外的那些先入之见,既定的观念、学院派的规程、现代艺术新观念等等,不让它们来影响纯粹的视觉观察物象。摒弃既定观念和杂念来观察事物,那么事物对象在我们意识中所呈现出来的现象,就是事物自身的现象,从而在此过程中获得主观的真实。
贾克梅蒂这种批判的精神、怀疑的姿态,正是用接近于禅的方法,击倒思想先入范畴的本身,毁去一切由所闻、所见,及其他感官而来的辨别力,“本性本自具足”,个人的经验便是一切,以自己的心灵直接触摸世界,以一种超感觉的心的本质来看望这个世界及人生。贾克梅蒂能够跨越那些先入之见、既定观念、学院派教条等屏障,像初生婴儿一样纯真地观看世界,和源自禅宗的“童心说”同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禅宗认定法由心生、境由心造,而心是空寂的,所以心所显现的世间一切事物和物象皆属虚幻不实。禅宗以“空”来标明最本质的是在,把世界的一切都看成“空”。他们说“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一切诸法,如影如响,无有实者”,“名相不实,世界如幻”。
[5]所谓“一切诸法,如影如响”,并非说“心”所感受的外部世界为“无”,而是说“心”所感受的外部世界既是存在又是非存在,并且非存在是其本质,存在是其假象。禅宗运用体用方法来引导人们去觉知空,教人通过有来把握无。世间存在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是虚幻的,不是永恒的而是暂时的,是假有。禅宗这种虚空的境界,在艺术上则表现为风格和形象的空幻。这种“虚空”不是死寂的空间,而是无限神秘的空间,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真空妙有。它是无形的,又是生命宇宙之源。
在贾克梅蒂的眼中,事物总是在人的意识流中不断流变、不断生成的有着无限意蕴的结合物,它总是处在“存在与虚无”之间。贾克梅蒂迷恋于他在万事万物中的孤独境遇,因而要去发现如何描绘这虚无的世界。贾克梅蒂的作品总是在真实与幻境,虚无与存在之间徘徊。例如他在1934年创作的作品《手持隐而不见的空物》中,主体人物双手形成一个空间。他把不可见的“空物”置于作品中,用“物”这样一个形态使这个不可见的空间现形,它以一个虚无的“空”昭示着作者在任何一种存在的可表形态中都难以描述的思想和感情。至于这件作品中人物手持的到底是何物,这个答案本身是语言无法表述的,最重要的是这虚无的空间带给我们的深思与遐想。贾克梅蒂通过空间描绘在其观看过程中的感受和变幻,期望将真实存在却又虚幻流变的“空间”捕捉到画布或雕塑上。如他在1948年创作的《城市广场》这组雕塑作品中,几个瘦长僵直的人物迈步走在空荡荡的广场上,背景却缥缈混沌,成为一个流动性的承重载体,一个“空”,人和背景也就浑融在一起。“对于物体之间的距离,贾克梅蒂的感觉是敏锐的,他认为距离是一切物体的组成部分,而对于传统绘画中只注重实体而忽略了周围存在的这一问题,他认为这是不全面的。在他看来,物体周围的,‘空’其实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种存在有它的必然性,即显示了空间的递增关系,这个空和实存部分组成了一个真实可信的空间。”
[6]正如这段话所描述的,在贾克梅蒂的作品中从未缺少过对实体周围空间的诠释,他用实体暗示出一个虚无的存在空间,又用这个空间衬托实体的内在属性。
贾克梅蒂为了表现“虚无”的境界,在画面的许多地方还有意保留着未完成的状态,使画面产生视觉上的层次感和纵深度,造成空蒙的气象,让观者在视觉和心理中体验到混沌的虚无空间。贾克梅蒂的绘画是在痕迹叠痕迹的反复中进行。传统的写实绘画只是把描绘看作为固定不变的“存在者”来模写,而他却是以对事物对象的“存在方式”来模写的。从贾克梅蒂的“痕迹叠痕迹”的现象中,看到的似乎不是那痕迹叠痕迹的笔触,而是笔触与笔触之间的空白。那些曾经被抹去而又重画的痕迹产生出来一个有序的混沌态势。“痕迹既是在场又是不在场,既是当下又是非当下。它意味着某种写下又被抹掉的东西,它总是半隐半现。痕迹的在场与不在场永远无法确定。”
[7]正如贾克梅蒂自己说的:“每次我看这只杯子的时候,它好像都在变,也就是说,它的存在变得很可疑,因为它在我大脑里是可疑的,不完整的。我看它时它好像正在消失, ……又出现……再消失……再出现。它正好总是处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这正是我们所模写的。”
[8]
言有尽而意无穷,贾克梅蒂作品中表现的“空”,正如禅宗的“虚空”境界,它什么也没有画,比什么都画更为重要;它是无形的,又是生命宇宙之源。观看贾克梅蒂的作品,就是观看“虚空”,并从中领略含蓄隽永的禅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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