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人生中深刻悟知人的生命属性同时存在的另一种现象是从自然律动和远古历史中寻找、激发人的浪漫精神、阳刚意志和生命力量。《迷人的海》呈现的是顽强勇敢、不屈不挠的征服意志。《北方的河》流溢的是北方河流粗犷標悍、奔腾不息的激情和活力。这些河流孕育了这个民族,民族肌体中就必定有它们的精魂。“因为在这个民族的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陶》拔古涉今,寻求民族远古时期的浪漫想象和生命动力。“这块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喂养起一个黄皮肤种族的土地…沉默凝涸得太久了。她需要动起来。甚至需要最原始的力和冲动。”《异乡异闻》从远离文明社会的原始生活和文化形态中寻求生机,野蛮野性与生气生力同在。《大林莽》,《勃儿金支荒原》、《环湖崩溃》等作品把被病态文明熏染毒化而病态的主人公置于原始自然中领悟自然的启示。这些作品都有意识地从历史源头或自然律动中寻找民族血统中曾有的被封建文明所驯育退化的健壮生机和自由精神。中国当今面临着刻不容缓的现代化课题和刚刚开始现代化迈进之际,在精神文化上却相应出现了反古寻根思潮,不能否认这里含有对传统文明在历史蜕变中的命运忧虑和感伤、惧怕蜕变过程中心理动荡和感情痛苦而寻找精神避难所的惰性因素,有相当所谓寻根作品就流露出这种怀旧惧新的情绪。但寻根思潮的根本社会原因是民族目前这种文化形态和精神素质中缺乏为历史蜕变催生助产的力量和激情,而必须越过这病态文明从历史源头、远古神话和朴野民风中寻求民族血统中的那种生命激情和浪漫精神。
历史蜕变内在动力的渴求,启发了人的生命意识觉醒和浪漫精神寻求。但历史并不满足于停留在理知寻求阶段,而需要实际生命力量的推动。随着近年现实发展和观念裂变,人们的灵魂处于无所适从而又无法安宁的骚动之中,小说中呈现的精神现象就不完全是生命意识和浪漫精神的理智寻求,进而推衍为叛逆世俗人情,打破平衡对称,渴望差异、冲突、运动,追求新奇怪异神秘的体验等等:《迷乱的星空》最早流露出这种叛逆情绪端倪,而后就更普遍也更偏激地体现于刘索拉、徐星、残雪、陈村、马原、韩少功、莫言等等青年作家的作品中:厌倦、烦躁、叛逆、困惑、孤独、放纵、虚无、绝望,这些情绪的底层正是生命的躁动。即使《河魂》、《老井》、《活动变人形》,《浮躁》、《古船》,《他有什么病》等作品中也存在着焦虑躁动情绪。生命意识和浪漫精神的理知寻求随历史发展表现为人的生命躁动的感性再现。而最有代表性的是张承志和莫言。
张承志的全部作品所传达的就是一个充满焦虑,躁动、追求的当代人永远不得安宁的灵魂。如果说《绿夜》,《老桥》、《黑骏马》等早期作品中那个灵魂的激情中还存在着因时代剧变而伤时感世的惆怅,那么近年《北方的河》、《黄泥小屋》、《黑山羊谣》等作品中那个灵魂不得安宁就主要在于对中国北方的灵魂、对中华民族历史的灵魂、对当代中国人的历史责任及人的生命本质的领悟与表达。而《金牧场》才是那个灵魂最充分的显现,它在更开阔的历史和地理空间上,在更高的认识层次上体现了当代中国人的灵魂骚动及其历史蜕变的时代根源,换言之,它凝结着蜕变时代对当代中国人在更开阔的历史和地理空间因而在更高的境界上的精神启示。“其秘密就在这里,正是这种神交般的启示,我们才激情在胸、壮怀不已……尽管别人会嘲笑,我们会苦于缺乏理解,但那并不足以钩绊我们的脚步。”为了不使大陆僵死衰落,就要在绝大多数人尚在心安理得准备再忍受它几十辈子时陷入“躁动和狂热”,对“成熟得腐朽”的文明“发动大规模的反叛”,“只有这种责任才真正能够说是神圣的。”为了这神圣责任,一次又一次踏上自由长旅,虽“痛苦得不能自拔”,“但我以真正的异端为骄傲”。勇气和力量就在“大陆之子”的生命血脉中,“是的: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的只有生命。”生命被张承志赋予了崇高意义,而被莫言赋予了“真”的力量。生命本性是莫言的出发点和归宿。他干脆剥去人的道德外衣,跨越善恶美丑俗见,一扫忸怩作态娇情,直入堂奥寻找人的生命本源,把生命精神还给现实的人。如果说《红高粱》系列中的烈女好汉“蔑视着人间的道德和堂煌说教,表现着生的伟大爱的光荣”(《红高梁》),以人的生命之源之火之雷电冲 击焚烧文明道德的虚伪腐朽,激扬人神圣的生命意志力量的释放,那么《欢乐》、《红蝗》却主要是痛切人的生命本性被腐朽文明的锈蚀,在激扬生命本性之真中暴尸扬丑般泼辣无情地鞭笞挞伐文明道德的虚伪丑恶。这种腐朽文明锈蚀得民族“种子”的退化,因而还原人的生命感觉和生命意志就不是没有迫切的现实意义。莫言作品中的批判精神和生命激扬最强烈又最充分地体现了时代现实对生命力量的渴望以及人对这种渴望的感悟回应在精神上的表现。
这就是历史蜕变内在动力的渴求对人的生命意识的启示、对人的生命感性的激发的精神现象在小说中的呈现。历史蜕变的需要启示并制约着人的灵魂——躁动。
上面论述的只是新时期小说中的几种基本精神现象及其与历史蜕变的内在联系。其实近年小说中的精神现象极为复杂多样,都有其历史根源和现实诱因。从根本上说,小说呈现的是人们的灵魂,最终呈现的是社会时代——小说是心史,更是历史。这就决定了对作为时代精神现象载体的小说的研究必须与对其社会存在母体考察结合在一起,这样才能真正弄清浮现出的种种精神现象与历史趋势的逆顺关系及其意义。